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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七十六章 妹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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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二位便是辛府长房长媳,和书公子杜一字罢。我家大人已在上房等候,请二位随小的来罢。”那男子噙笑一揖,彬彬有礼,似乎根本没瞧见,高娥二人等得脸都冻紫了。

    高娥一听“我家大人”二字,本能浮起的不满瞬间化为了笑意,她搓着手迎上去:“不是王大小姐?是王大人肯亲自见我等了?”

    男子嘿嘿拱手,满脸歉意:“让二位久候雪中,只是大小姐的玩笑。不过是玩笑开过了点,但大小姐并无恶意。我家大人已经好生训斥大小姐了,并让在下立刻迎二位进府,他亲自接见二位。”

    男子说得一腔意诚,连连作揖致歉,和平日眼睛都长在头顶的王家气焰浑然不同,于是这番姿态便赢得了围观百姓的满堂彩。

    “王大人真是礼贤下士,仁义高洁,错了就是错了,训斥自家小姐也不客气的。”一位百姓敬佩地向王府揖手。

    “正是正是。绝不包庇自家人,补救也诚意足够,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接见,此德此贤不愧为五姓之首。”另一位百姓也赞叹地摇头晃脑。

    眨眼间,美名扬。王俭这个名字难得的不是被众口声讨,而是百姓邻里交口称赞,载着雪花向整个长安城传扬。

    唯独一旁的杜韫之,脸色青得像块石头。

    让主动示好的来客在雪风中等了两个时辰。只是闺中小姐的玩笑,事后也不过是训斥,待那小姐把黑锅都背够了,他王俭才站出来伸张正义。

    这一唱一和假到天衣无缝。老百姓却只相信眼睛看到的,于是无形中充当了王俭的爪牙,被人卖了帮人数钱都还不知。

    杜韫之愈发觉得,这世间纷纭百态,唯有自己笔下的墨迹,才是真正黑白分明的。

    “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书公子,杜一字罢。果然是龙驹凤雏,瞧半眼就不同凡响。”那王家男子待众人的议论稍稍平息了,才不慌不忙地将目光投向了正主儿,“一字千金。唯有公子的字,才配得上赵王殿下的祭文。这就请公子进府罢,笔墨纸砚都备下了。”

    杜韫之站着没动。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男子,眉间萦绕着股轻蔑。

    于是王家男子也没动。保持着行礼请人的姿势,自然又赢得四周赞誉无数。

    高娥却是急了。她狠狠刮了眼杜韫之,又转头向王家男子堆起笑意:“敢问这位王家贵人,王大人可还为书公子备下了其他东西?一字千金,这千金怕不止是笔墨纸砚罢。”

    王家男子先是一愣,继而意味深长地眉梢一挑。能在王家混到王俭管家的位置,他自然是八面玲珑,心思比猴儿精的。

    他弯下的脊背又低了几许,声音却刻意抬高,有意让围观百姓都听了明:“我家大人赏罚分明,尤其看重贤才。大人说了,书公子能在字道上有如此造诣,只是介布衣未免屈才。只要书公子愿意,为赵王祭文写成,大人保公子入主翰林,拜得书博士(注1)。”

    翰林博士虽不是高官,但相对平民来说,却是正儿八经的京官。一个仕一个民,一个天上一个地下。

    百姓们都艳羡地啧啧议论,高娥也不住拿眼觑杜韫之,话里有话道:“书公子你可听明了?只要祭文写成,拜翰林书博士。就算公子不在意仕名,也要为旁人想想哩。”

    一个“书博士”,一句“为旁人想想”,终于敲碎了杜韫之眸底的迟疑,化为了片茫然的颓唐。

    “……自从爹爹被罢官,我杜氏颠沛流离,韫心就常常哭泣……她在意的,她骨子里的骄傲,她眸底湮灭的光彩,都是仕门小姐的身份……我这个作哥哥的,在爹爹的坟前发过誓,照顾好韫心,不让她流泪……”

    杜韫之开始迈脚向王府走去,四周的恭贺议论他听不见,他只是如中了魔怔般,垂着头低低呢喃。

    “朝习字,夕死可矣……然而就算徒留此身傲骨,也换不来韫心昔日的笑容……我别无选择,我无有退路,因为我不是什么书公子,我只想做好她的哥哥……”

    杜韫之语调愈发颓丧,仿佛背上有千斤大山,压得他背都折了骨头都弯了,却还不得不艰难前行,走向那巍巍王府。

    因为那尽头,有妹妹的笑。他曾最心爱的,妹妹消失已久的笑容。

    杜韫之终于走到了王家诸人的圆圈内,大门打开,众人簇拥,面前是康庄大道花如锦,他却转过头来看向了高娥,泛起了灰暗的笑意,。

    “命若琴弦,身不由已。我逃不脱,你也逃不脱。”

    最后一个字落下,杜韫之的身影就消失在王府内,如同只落入泥沼的折翅鹤。

    王家男子又上前来请高娥,却被后者婉言谢绝。男子客套了两句,便也不多劝,遂张罗诸人回府。

    毕竟为赵王写字的是杜韫之,高娥不过是个送人的。杜韫之进府了就成,高娥如何都无关紧要。

    王府大门轰一声关闭,震得檐下积雪簌簌往下掉。围观百姓也陆续散去,临行前还兴奋地红着脸,议论着“辛氏送人示修好”“王家德名复远扬”此类。

    漫天雪花大如茅,爆竹声声催新岁。

    王府门前只剩下了高娥一人,还有不远处辛府的马车,车夫冷得蜷成团儿打瞌睡,也懒得管高娥如何如何。

    高娥就静静伫立在雪地中,看着杜韫之身影消失的方向,露出了古怪的笑意:“不。你逃不脱,我可以。”

    高娥朝雪空伸出双掌,任雪花落满掌心,仿佛是试图抓住那六瓣水花,最后却徒留满掌融化的冰渍。

    她咯咯一阵巧笑。像个不懂事的孩童。

    也像她当年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。

    她爱唱戏(注2)。儿时府中第一次请戏班子唱戏,她就中了魔似的迷上了。

    然而她是渤海高氏的嫡小姐,这些优伶的本事儿,于她却是违逆女训,乖张邪戾,自己作践“小姐”的身份。

    她曾偷偷学了戏班子的唱词,唱给娘亲爹爹听,旋即被爹爹一个耳刮子,打得满嘴是血,还被长辈放话“若再学戏子,就将尔逐出家门,不认尔这高家女”。

    她怕极了。从此再不敢在人前唱戏,只是将三从四德念得滚瓜烂熟,将琴棋书画练得冷漠无趣。

    唯有在深夜的被窝里,在无人的巷角里,她才敢偷偷唱几句,提心吊胆地像做贼般,守护着这无法见光的“自己”。

    注释

    1.书博士:唐代设置国子、太学、四门等博士。另有律学博士、书写博士、算学博士,府学、州学、县学博士之称,均为教授官,而非中央官学传授儒经学官的专称。如魏晋以后,常任用精于礼仪的人为太常博士,掌宫廷礼仪;任用通晓音律的人为太乐博士,掌宫廷祭祀享宴作乐歌舞;任用精通医术的人为术医博士、医药博士;任用精通天文、星历、卜筮之术的人为天文博士、漏刻博士、历博士、太卜博士、卜博士等,专掌天文、历法、占卜等事。

    2.戏曲:中国民族戏曲,从先秦的“俳优“、汉代的“百戏”、唐代的“参军戏”、宋代的杂剧、南宋的南戏、元代的杂剧,直到清代地方戏曲空前繁荣和京剧的形成。故唐代只有参军戏,还没有出现现代戏剧。前文已经有过注释,此处只是需要,勿细考。